劉姥姥的套路
戴縈裊
《紅樓夢》第六回中，劉姥姥一出場，形象便十分鮮明。
劉姥姥原本守寡多年，只靠兩畝薄田度日。女婿接她過去一起住，照看外孫，她便一心一意，幫襯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，可見她淳樸、會感恩。
天氣漸冷，家里捉襟見肘，女婿喝悶酒、窩里橫，女兒不敢頂撞，劉姥姥卻說：“咱們村莊人，哪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，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。你皆因年小的時候，托著你那老的福，吃喝慣了，如今所以把持不住。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，沒了錢就瞎生氣，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！
”劉姥姥說話直接、實在，這位七旬老嫗，受盡了貧苦與艱辛，滄桑的雙眼閱盡世情，她在女婿面前并不怯懦，也不會像小女子一樣委屈地哭訴。她是個問題解決型的人，用堅定的口氣、高效率的語言，商量如何渡過難關。接著，她用激將法，說京城“遍地都是錢，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。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。”見女婿的情緒被調動起來，她又趁勢提醒，他家和賈府的王夫人連過宗。王夫人平易近人，憐貧恤老，不妨去碰碰運氣。
于是，一家人商定，由劉姥姥帶著外孫板兒，去榮國府走一趟，劉姥姥還樂觀地表示：“果然有些好處，大家都有益，便是沒銀子來，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，也不枉我一生。
”劉姥姥的幾句話，說得頗有水平。一來，從概率論的角度看，她指出，去榮國府攀親，結果具有不確定性，有一定的概率，是空手而歸。這樣一來，便降低了女婿的期望值。二來，她表示，即使沒要到好處，能去開開眼界，就心滿意足，很高興有這個寶貴的機會。劉姥姥一面降低女婿的奢望，一面積極地為他提供情緒價值，大大有益于家庭和睦。
劉姥姥一進榮國府，找到了當家人王熙鳳。人生地不熟，厚著臉皮來求接濟，劉姥姥不免有些縮手縮腳的。她的套路，似乎并不適用于鳳姐。鳳姐也是提供情緒價值的高手，擅長調動氣氛，把賈母、王夫人哄得開開心心的，穩穩地坐著當家人的位子。見劉姥姥上門投靠，鳳姐先是示弱、裝委屈：“親戚們不大走動，都疏遠了。知道的呢，說你們棄厭我們，不肯常來。”然后又哭窮，讓劉姥姥覺得希望渺茫時，才解囊相助，給了她二十兩銀子，還有一吊錢，讓她雇車回家。脂批也忍不住說：阿鳳真真可畏可惡。
根據經濟學原理，財富的邊際效用是遞減的：金錢對于人來說，是多多益善的，但隨著財富的增加，滿足程度的增加速度卻在不斷下降。
劉姥姥來投奔鳳姐時，正處在財富的低谷，她自稱“連吃的都沒有”，“如今天又冷了，越想沒個派頭兒”。雖然說得有點夸張，但她從鳳姐這里，每得到一文錢，所得到的滿足程度都是很大的，更何況，二十兩銀子對于劉姥姥來說，絕不是個小數目。書中第三十九回，劉姥姥聽說賈府辦螃蟹宴，估算說：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。阿彌陀佛！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。
”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，已經輕車熟路。家里莊稼豐收，她感激鳳姐的恩惠，帶了干菜、棗子、倭瓜等來答謝。沒想到，賈母正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。劉姥姥的套路，很投賈母的緣。賈母喜歡她那些動聽的見聞，還有本色的插科打諢。劉姥姥對豪門生活的好奇心，也讓賈母覺得有趣，贈予她不少禮物，難怪脂批稱：“劉姥姥之憨從利”。劉姥姥在大觀園里，嘗到了賈府的私房菜“茄鲞”，覺得鮮美異常，便問做法。鳳姐說，茄子肉“切成頭發細的絲兒，曬干了，拿一只肥母雞靠出老湯來，把這茄子絲上蒸籠蒸的雞湯入了味，再拿出來曬干。如此九蒸九曬，必定曬脆了……”這固然是曹公詼諧戲筆，調侃大戶人家過日子，即便螺螄殼里，也要做出道場來。“九蒸九曬”，乃是中醫炮制何首烏、地黃、黃精等藥材的方法，目的是減毒增效。
《本草綱目》記載，何首烏要刮去粗皮，用淘米水浸泡一夜，和黑豆層層交錯疊著，蒸到黑豆熟了，就把何首烏曬干，再和黑豆一起蒸，九蒸九曬，才可使用。值得深思的是，道光年間的《鄉言解頤》稱，京師少真藥，醫家往往和藥店串通。如白術，用蒼術冒充。茯苓，用炒過的淀粉充數。所謂九蒸九曬的熟地，則是一鍋煮熟的。熟地補血滋陰，白術、茯苓健脾滲利，是“十全大補湯”中的重要成分。《紅樓夢》中，秦可卿喝的“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”，也有用到這三味藥。她服藥后，反而日益病弱消瘦，不知是否和藥材摻假有關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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