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很毒，曬的人們開始懷念春天，懷念院子里的時光。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不知哪天早晨就舒展開了僵硬的身體，爭先恐后地伸一伸懶腰，挺直了身子，嗅著早春的氣息日漸神采奕奕。四月以后，大地褪盡滿身灰蒙，視野里的綠色逐漸增多，院子里的綠色也越來越多。青鎮人開始扛著鋤頭下地，開墾田地，在院子里培育瓜果菜苗。蟄伏數月的樹木被深深淺淺的綠色包裹。花兒次第開放，杏花、梨花、桃花團團簇簇，熙熙攘攘，野花隨意地長在渠道路旁，牽牛花的藤蔓攀墻越壁，纏纏繞繞肆意延伸。
　　青鎮人的老屋新宅都種著各種樹木。常見的有蘋果樹、棗樹、梨樹，還有一些槐樹、楊樹和梧桐樹等。我家院子里種著四棵梧桐樹，每年春天，枝繁葉茂，遮天蔽日，紫紅色的桐花像一個個小喇叭，你推我搡擠滿枝頭。我喜歡把撿來的落花把玩一會兒就撕掉花瓣，留下花萼串成一串一串的長鏈，戴在手上脖子上和同學媲美。
　　母親常說，家有梧桐招鳳凰，或者這是刻意為我的四個兄長要招賢惠好看的媳婦吧，那時的我對這說法深信不疑。可是某一天，父親說，得把梧桐樹砍掉，因為要在院里打水窖。
　　父親的話從來都是鐵板釘釘，何況有了水窖我們以后就不用到外面擔水了。砍梧桐樹的那一天，每棵樹上都系了三尺紅布，在斧頭、鋸弓上面都系上紅布條。母親蒸了一鍋大饅頭，買了黃表紙，連砍樹的時辰都是請人看好的。焚香、磕頭，然后在樹上拴了粗麻繩，開始鋸。那天，大家都輕言輕語，似乎在做一件很莊嚴、很神秘的大事。我被母親鎖進了正房。據母親說，未出嫁的閨女不能看砍樹，我想探個究竟，話還沒說出口，母親就把鎖掛在了門外，并叮囑我千萬不能偷看。
　　我屏住呼吸，坐在小板凳上聽著外面雜亂的說話聲，我心里想，樹砍掉了，我的哥哥們還會娶上媳婦嗎？我透過門縫看到外面五六個人在吃力地鋸樹，父親拄著拐杖站在一邊指揮著，他的手里握著半瓶白酒，時不時舉起酒瓶對著嘴“咕咚咕咚”大咽幾口。
　　幾個時辰后，四棵梧桐樹被砍倒，齊排排睡在院角，我親眼目睹了它們命運的完結。自此，我覺得我們家沒有了春天，沒有了夏天，沒有了四季。父親又說，這四根木頭，是將來要給哥哥們結婚打家具用的。
　　可是，后來的日子我的家庭經歷了大變故，在被痛苦糾結的時候，我將命運和砍掉的梧桐樹聯系起來，望著空空的院子，不由得懷戀。
　　此后，梧桐花的香味只能從它處傳來，我所追憶的時光只能靠回憶來憑吊，時常做夢，夢到那滿樹梧桐花，夢到喜歡在樹上棲居的“八角”蟲。后來我把關于梧桐花和胖乎乎“八角”蟲放在了我的文字里，幻化成一篇篇小說里的情節，雖然動人，卻少了梧桐真正的靈氣和生長的氣勢。
　　又是一年的盛夏，青鎮人圍在一起坐在樹下喝豆湯、吃發糕、打牌、聊天。而我們家，再也沒有一處可乘涼的樹陰，或者更多的青鎮人家，都少了那些枝繁葉茂的梧桐樹。人們說，現在誰家結婚還自己打家具，何況誰還用梧桐那么軟的木頭呢？
　　青鎮一直在變。我家也一直在變。炕頭上熱鬧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了母親。我們兄妹都工作在離青鎮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地方。回去一次，車馬勞頓。
　　時常，在節日里相聚，兄妹們會坐在一起談論哪處旅游景點植被好、空氣好、打造裝飾的好，還會把自己拍的相片分享給大家，分享給母親。在笑聲中，母親默默回轉到廚房，關上小門，給兒女們忙碌吃喝，凝望窗外那片空地，在那沉默的眼神里，我分明看到了她對往事的懷念，對院子里那四棵梧桐的懷想。在她心里，哪處風景能比得了自家院子里的風景呢？有兒女、有歡笑、有大樹、有綠得讓人心歡的樹葉。哪怕秋，一掃帚一掃帚地清理那層層落葉，那“嚓嚓”的聲音卻是那樣的溫暖；哪怕冬，光禿禿地立在院子時，它也已是我們的家庭成員，樹枝上掛著洗過的衣服，曬著的被褥……
　　記憶里關于院子里的時光越來越零散，關于青鎮的時光也越來越混亂。有時，會懷念桑葚的酸甜，洋槐花的香馥，懷念一睜開眼，就拎著籃子去后院摘蘋果，懷念饑渴的時候就鉆進菜地，轉來轉去搜尋長大的黃瓜、變紅的西紅柿，懷念星光閃爍的夜晚，在院里鋪一張涼席，一家人或躺或坐，閑話家常。這些時序錯亂的枝節，以其特有的方式保存在我春天般的記憶里，郁郁蔥蔥，不消不滅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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