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廟寢遺址公園
侯馬的陽光比別處透亮、清澈、空靈。顯然，侯馬的草木蟲鳥早已洞徹了這個秘密，它們在陽光下，也保持著這種通透而明亮的氣質(zhì)，并散發(fā)出獨(dú)屬侯馬的光芒。當(dāng)我身處侯馬界域，無論是人行道上揚(yáng)著頭的白楊，還是氤氳著古國氣息的新建筑，抑或是月月花、金雞菊、正在謝落的薔薇，哪怕是夜半時分穿透耳廓的侯馬火車站的廣播聲……都讓人生出一種塵灰滿體、肉身酸腐的污濁感，儼然一塊泥沼里的沉石，又恍如紙屑，仿佛一不留神，就要被侯馬的日光過濾或舍棄掉了。
在廟寢遺址公園，每朵花都有筆直的身姿，它們傲嬌地仰著頭，任明亮的光線肆無忌憚地穿過葉片、朵瓣，直抵根部，并無不適和痛意。仿佛，它們在塵世是沒有秘密的，也沒有試圖躲避的態(tài)度和暗藏的委屈，就那樣，如鏡片般，不，是清水般，也不是，是空氣一般的存在，不接納也不吸收，只是傳遞信息的使者。當(dāng)我蹲下來，試圖透過粉色、紅色、白色和淺黃色花瓣，去看清天空的顏色，才發(fā)覺，每張油綠葉片的背面，都綴滿密密麻麻的蝸牛。不禁一時懷疑，面前的這些植物并不曾肩負(fù)傳遞訊息的使命，只有這些蝸牛，才是真正的信使？但顯然，這些葉片，也像侯馬一樣，具有驛站的職責(zé)。就像在來侯馬之前，了解到“侯馬”這座城市名稱的來歷后，便幻想將過往的疲憊和糾結(jié)通通卸下，讓我的馬吃飽喝足，馱我輕裝上陣一樣。蝸牛藏匿在葉片這座“驛站”之中，接收植物們傳遞過來的消息，并仔細(xì)收藏在堅(jiān)硬的殼下，然后騎著黝黑的時光馬匹，沿著植物們的脈、莖、根，穿透地下的黃土層，一路顛簸，抵達(dá)一個幽深、黑暗而溫潤之地。它們會將來自地面或外部的消息，一五一十地說給這里的一切存在物聽，說給那些衣冠和骨頭聽，說給那些游蕩了幾千年的老靈魂聽。
我蹲下來，試圖讓自己低一些、再低一些，低到比塵埃還低的地方，低到兩千多年之前晉古國的塵埃里。像一片明亮的葉，也像一只帶著厚殼的蝸牛，默默傾聽著來自千年之前的聲音——戰(zhàn)馬嘶鳴，澮河奔流，河岸上的蛙鳴聲聲，花瓣跌落……一聲嘆息驚醒了我，驟然間，對眼前的一切依依不舍，仿佛我是歸人，對故地有敞開、放松和被接納的無限渴望。
廟寢遺址公園，就像它的名字一樣，是古廟酣睡的地方。兩千五百年前，這里曾是晉國的宗廟群，當(dāng)時，就在這有限的四十多畝地界中，活著的古晉人為逝去的先祖亡靈精心打造寄居之所，為使往生者的肉身和靈魂得以安頓，他們傾其所有，用世間最好的物件，諸如空布首、青銅器等陪葬，幻想祖先在另世極其富有。一些舊照片上，依稀可看到廟寢殿、廟寢宮，以及被時間無情侵蝕過的仍栩栩如生的壁畫。在古代，人們于死亡更加重視，也更敬畏，對于肉體徹底消失的亡靈來說，猶生可能是他們最大的慰藉和向往。雖然并沒有人真正體會過前世來生的境遇，但人們依舊渴望求證當(dāng)肉體消失之后靈魂皈依的種種可能。那些殘壁雖已模糊不清，但你完全可以想象——祥云繚繞，霧氣彌漫，矯健的飛龍呼嘯而來，帶冠的神鳥翩躚而過，大地之上，徜徉著無數(shù)的車輦、馬匹、牛羊和珍禽走獸，數(shù)不清的奇花異草招搖而出，緩緩?fù)侣斗曳肌Ｈ绻汩]上眼，讓思緒隨著蝸牛的足痕，會聞到酒香、花香、脂粉香、古木香，你甚至可以看見那些老靈魂們，緩緩地從你面前移過——據(jù)說，世間所有的傳說，都是另世真實(shí)的呈現(xiàn)。
在廟寢，你能很真切地感受到兩個，不，是三個世界的存在，一個是塵世我在的世界，另一個是地下古晉國老靈魂們蟄居之地，還有一個世界，在我們之上，是天空與塵世之間的那層明亮，那種試圖刺穿人世、刺穿地下世界，擁有無邊的清澈和凌厲的仙界。我竟堅(jiān)信，廟寢遺址公園就是這樣一個連天接地的靈異之地。當(dāng)我匆忙走過其他地方，比如晉國古都博物館、侯馬晉國遺址、晉國鑄銅遺址，包括臺駘廟和普濟(jì)寺等，體會到更多的是現(xiàn)實(shí)與遠(yuǎn)古的空曠和虛無，還有那種試圖傳遞和強(qiáng)加的厚重和清凈，它們遠(yuǎn)沒有廟寢這股靈氣和凈氣。毋庸置疑，它們所感受的日光、溫度、氣息跟廟寢公園全無兩樣，不同的是接收到日光訊息的建筑與靈魂之間，微小而恒久的感覺差異。
石榴樹上，花朵燈籠般亮著，想起一句“五月榴紅照眼明”。落紅綴滿旁邊一片石制盟書圖案，淋淋灑灑，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，鋪得遍地都是。想起前日在博物館中，侯馬盟書殘片上模糊不清的字體，所謂山盟海誓，到底也要被時間摧枯拉朽。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責(zé)任，經(jīng)過文字和紙?bào)w的浸入，更具儀式感和神圣氣息，也更容易堅(jiān)守，有一片盟書，總好過沒有。一時恍惚，面前這些艷紅榴瓣，倒有種某與某曾在此間泣血盟誓的錯覺。古晉國時代，盟書一式兩份，一份藏于盟府，一份埋入地下或沉入河里，以取信于神鬼。我大膽猜測，這株石榴樹下，或許埋藏著不止一二盟書殘片吧。榴花在樹上，是透明的紅，折射到地下，是暗沉的紅，而石上，榴花的紅是死板的，我不喜歡這塊假石頭上的假侯馬盟書。
從廟寢公園出來，陽光披灑整張后背，那一刻，幻想自己也是透亮、干凈、安然、有光彩的。倘若我能沿著蝸牛的道路，我一定要滯留在地下，那些宗廟酣睡之所，尋訪前世我與人立下的盟書，一字一字地牢記。倘若不能，我就做一只騎著時光馬匹穿行的蝸牛。再不能，就做廟寢的一朵月月紅，擎著整張臉，透明地站在光線之中，生生世世地等。如若還不能，就做榴樹下的落紅，暗藏著、委頓著、腐爛著，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，在明亮中死去，也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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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蹲下來，試圖讓自己低一些、再低一些，低到比塵埃還低的地方，低到兩千多年之前晉古國的塵埃里。像一片明亮的葉，也像一只帶著厚殼的蝸牛，默默傾聽著來自千年之前的聲音——戰(zhàn)馬嘶鳴，澮河奔流，河岸上的蛙鳴聲聲，花瓣跌落……一聲嘆息驚醒了我，驟然間，對眼前的一切依依不舍，仿佛我是歸人，對故地有敞開、放松和被接納的無限渴望。
廟寢遺址公園，就像它的名字一樣，是古廟酣睡的地方。兩千五百年前，這里曾是晉國的宗廟群，當(dāng)時，就在這有限的四十多畝地界中，活著的古晉人為逝去的先祖亡靈精心打造寄居之所，為使往生者的肉身和靈魂得以安頓，他們傾其所有，用世間最好的物件，諸如空布首、青銅器等陪葬，幻想祖先在另世極其富有。一些舊照片上，依稀可看到廟寢殿、廟寢宮，以及被時間無情侵蝕過的仍栩栩如生的壁畫。在古代，人們于死亡更加重視，也更敬畏，對于肉體徹底消失的亡靈來說，猶生可能是他們最大的慰藉和向往。雖然并沒有人真正體會過前世來生的境遇，但人們依舊渴望求證當(dāng)肉體消失之后靈魂皈依的種種可能。那些殘壁雖已模糊不清，但你完全可以想象——祥云繚繞，霧氣彌漫，矯健的飛龍呼嘯而來，帶冠的神鳥翩躚而過，大地之上，徜徉著無數(shù)的車輦、馬匹、牛羊和珍禽走獸，數(shù)不清的奇花異草招搖而出，緩緩?fù)侣斗曳肌Ｈ绻汩]上眼，讓思緒隨著蝸牛的足痕，會聞到酒香、花香、脂粉香、古木香，你甚至可以看見那些老靈魂們，緩緩地從你面前移過——據(jù)說，世間所有的傳說，都是另世真實(shí)的呈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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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廟寢公園出來，陽光披灑整張后背，那一刻，幻想自己也是透亮、干凈、安然、有光彩的。倘若我能沿著蝸牛的道路，我一定要滯留在地下，那些宗廟酣睡之所，尋訪前世我與人立下的盟書，一字一字地牢記。倘若不能，我就做一只騎著時光馬匹穿行的蝸牛。再不能，就做廟寢的一朵月月紅，擎著整張臉，透明地站在光線之中，生生世世地等。如若還不能，就做榴樹下的落紅，暗藏著、委頓著、腐爛著，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，在明亮中死去，也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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